【考核】——沈年
这一日又是夤夜方归,姚魏挥退内侍,独自进入湖心小筑内寝的地下牢。
此间石牢建在湖心小筑之下,四面环水,唯有一条出口,直通姚魏寝中书架机关后。石牢内布局简陋,一床一柜,一桌两椅。靠出口外的四足面盆架上摆放盆清泠泠的净水,正是方才更换过的。
姚魏便在此处停驻步伐,沾水清洗起指掌缝隙。
近些日子他过的并不舒坦,多年前于乾雨山庄设计诛杀白藏,窃取万象,将祸水东引至四极侠闻,除却同薄鬼涯早有约定外,更也有自己的盘算——江湖风平浪静已久,终是不利于他所图所想,若是江湖之上风波再起,总归有机会能教他扶摇而上。
姚魏向来是执棋的好手,走一步也要看到十步之外,筹谋此计业已许久,本该是万无一失的,然...到底并非是万无一失。
可他自知纰漏出在何处。
白藏每日于行功后必须饮用药汤,他挑选煎煮药茶的老仆憨傻愚笨毫无心机,只懂得照章办事。那日姚魏便是利用这名婢子将一味药材混入白藏茶汤当中,这味药材本无甚么功效,却与医主必会取用的那味药物相克,二者同食,白藏必死无疑。
而这名老仆本该在事后‘恰巧’‘暴毙’而亡的,偏巧,姚魏见到老仆时方才知晓,自己竟是认得她的。
或许也不是认得这位老仆,只是认得她手上那片旧疤。这本就是姚魏伤的,他自然心中有数——欢楼大火之后姚魏曾随流民四处奔逃,曾与这丫头同行过一路,知她名唤“春枝”。她那时年纪尚小,人却机敏,也就全凭这份伶俐性格,春枝方能从巨灾之中逃出,跟随舅婶外家逃离生天。
难民中当然也分三六九等,如春枝一般,无父母在侧的,虽说也惨,可至多算是六等难民,外家亲眷偶有看顾,口粮多时也不至于少她一小小丫头的饭粮。而如姚魏这般,就该算是末等了,他既无亲无故也无人相帮,孤零零远离人群外,真到饿急了的时候,也只能冒着挨打的风险去抢些野孩子的饭吃。姚魏曾抢过春枝的口粮,拿片破碎的瓦片割在她手臂上横七竖八的许多条,直到春枝的伤口结痂留下许多难看的疤痕后姚魏方才意识到,那日,他给这小丫头留下足有五道多的伤口。四处流浪时受伤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春枝的伤口久久不愈,没多久便反复发起了烧,而那之后她似乎便失去了聪慧的天性,呆呆傻傻的,教好些野小子欺负。
姚魏对她是有愧的,只是姚魏自身尚且难保,实在没有再能照看一个痴儿的能力。而这之后的某一日,春枝突然便不见了,听她婶母闲聊说是卖给大户人家当了丫鬟。姚魏原先以为这只是句托辞,没想到竟是真的,也不曾想过,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她。
这不该说是动了恻隐之心。姚魏自取了帕巾,擦拭指尖时漫不经心的想到,他自知自己从不是甚么善信好人,那时或许只是太过于自大,觉得便是让她活着,也不会影响他的筹谋。他只安排了青丝馆的探子将春枝带走,到一偏远的山村里去照顾着。
他是当真没有想过,有人能找的到她,而这人,又正是陈北庭。
这些日子,他都在为这件事而奔波。
将帕子随意放回架上,他从腰扣间取出一粒“怀梦”投入香炉间,石室中本已寡淡的幽香忽而浓郁,恰似深谷荼靡,开至正盛。这味香为青丝馆中独有香料,本就有镇惊助眠之效,姚魏同湖心小筑的内侍是闻惯了的,并不会被其影响,而陈北庭从未接触过,自然很难禁住。而这一时他正阖白衣眠于石榻上,于暗淡烛光中,神色安然。
姚魏敛衣坐在石榻一侧,低垂眼睑注视着沉睡的人。忽而他俯身压低,沁过冰水的指尖虚虚悬在陈北庭眉心,并不触及他的皮肤。而后轻缓下行,在空中描摹过他英挺的鼻峰,最终停驻在他单薄唇间。陈北庭的呼吸绵长,细小的热雾规律的喷洒在姚魏指尖,恍惚却有烈火般的温度在灼烧着他,他慌忙收回手指,将不自觉痉挛的指尖藏入宽大袖笼之间。
他在陈北庭的脚腕锁上道精钢铁链,链子长度足可教他于室内行走自如,却又无法逃离石室。他终究是将佛龛上的神明,囚禁在了这方寸之间。
不曾见过光亮的人,是不会知道失去到底有多么痛苦。
无数个颠倒昼夜的日子里,他将自己锁在这方与人隔绝的石室中,在粘稠到无法呼吸的“怀梦”香气中,甚至分不清自己能否进入梦中。可他睁着眼总能看见,有时能看见面目模糊的双亲同兄长其乐融融,也能看见逃难路上旁人家里抱团取暖,更多的时候他能看到陈北庭一衫纯白的道袍在风中鼓荡,他跟着陈北庭拼命的跑,却总也追不上他的步伐,永远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陈北庭的背影在眼前渐行渐远,任凭他喊叫崩溃或是痛哭,陈北庭都不曾回头看过。
每每这时,姚魏都觉得冷极了。
哪怕烧着炽热的炭火,也觉得有三九天中滴水能吹成冰的寒风在他的经脉内肆无忌惮的游荡,冷的他只能蜷缩在床榻边角,苦苦熬至天明。
此时正是心绪激荡,姚魏的喉间一阵阵犯痒,他背过身压低成几声闷咳,也将喉头涌起的铁腥气缓缓咽下。
他不是不知道,陈北庭从来都不欠他什么,他也早早明白,自己的心一定是在曼陀罗毒液中反复侵染过的,从根上便糜烂透了,天下再没有人会比自己更加恩将仇报了。
可是他别无选择。他将苍白的唇抿成细细一线。
姚魏将唇边的血渍擦净,转头垂眸,再次定定看向沉睡的人。陈北庭的睡颜也是极端庄的,柔润的唇色是不够艳丽的红,让人忍不住想要添上几笔颜色。他缓缓倾身,冰凉的唇离得陈北庭的双唇愈发接近,连彼此的呼吸似乎极其暧昧的纠缠。
可到底姚魏没有攀吻上陈北庭的双唇。
久违的寒气从四肢百骸间升起,姚魏冷的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于他而言,陈北庭如皎皎天上月,而他却似脚底污糟泥。
他不能污了他,可是他放不下,如果让他放开陈北庭,倒不如教陈北庭一剑杀了他。
姚魏从袖间摸出一柄小匕,将刀鞘撇除在地上,用双手将刀柄拢在陈北庭掌间,将刀尖抵冲在自己胸口。
或许是疯了——姚魏一双眼底赤红,氤氲的水雾几乎溢出边框,他想,陈北庭...你不如杀了我吧。
我放过你。
你也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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